普鲁斯特经常谈到真实和真实性,但他的出发点与现实主义作家是不同的。

他说:“任何时候,艺术家都应听从他的本能,这样艺术才能成为最真实的东西,不管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是怎样的概念,它的物质外形,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痕迹,依然是它必不可少的真实性的保证。由于纯粹的智慧造就的那些概念只具有某种逻辑的真实可能的真实性。惟有印象,尽管构成它的材料显得那么单薄,它的踪迹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实性的选择结果,因此,也只有它激发心灵的感知。心灵倘若能从中释出真实,真实便能使心灵臻于更大的完善。”在这段话中,普鲁斯特认为生活及其给人留下的痕迹,是“必不可少的真实性的保证”,也就是说,真实与生活彼此相连,密不可分,即使物质和生活留下的印象非常单薄,它的痕迹难以捕捉,但这恰恰是真实性所依附的东西,因为只有印象才能激发心灵去感受,由此获得真实。不过普鲁斯特的美学主张虽然不同于现实主义作家,却也不同于当时流行的象征派作家,如他明确反对象征派诗人所主张的“晦”。《反对晦涩》一文虽然发表于1896年,时间较早,但他的艺术主张全然不同于象征派,他确实与象征派提倡的诗歌晦涩不是同道。他反对作家在作品中表达的思想晦涩、语法表达晦涩、形象晦涩。他认为诗人如果不与我们的逻辑能力沟通,就不能写出有力的诗歌。他指出,如果语言晦涩,那就不可能使人理解形象。因此,他认为象征派作品有可能失去深度,变成冷冰冰的寓意。大自然能清晰地给人表达“生与死最深邃的秘密”。普鲁斯特对象征派的主张持反对态度,表明他的创作主张朝着新的方向发展。普鲁斯特认为,阅读并非像拉斯金强调的那样,它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不是决定性的,而是局限性的。他再次以童年时的阅读为例,阐述自己的观点,例证是“我”童年时利用各种场所阅读的小说:泰奥菲尔·戈蒂耶的《弗拉加斯船长》。“我”指出,小说中有两三个“最独特最美妙”的句子,“我”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些句子的美源于泰奥菲尔·戈蒂耶在文本中间或流露出的真实。为了更好地了解这种真实,“我”希望阅读戈蒂耶的其他作品,希望发现同样美丽的句子,研究他对事物的看法。以阅读泰奥菲尔·戈蒂耶的作品为例,普鲁斯特借此要指出的是,阅读相对于我们的精神生活是有“局限性”。在普鲁斯特看来,作家给读者的刺激多于知识。阅读给予读者的只是欲望,任何作家的作品不可能透彻地回答读者的所有问题:“我们不可能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真理,真理要由我们自己来创造。”著名艺术家成功地为我们掀开丑恶与无聊的帷幕的一角,但当他结束创作,通过作品向我们指出看这、看那的时候,他却消失了。这是阅读对于精神生活的价值所在,也是它的不足之处。阅读只能发挥引导的作用,“阅读是精神生活的门槛,能将读者引入精神世界,却并不是精神生活”。作品是作家思想的表达,但这种表达却并非读者的。因此对读者而言,这种思想表达只是个人思考的起点,真正的精神生活的道路要靠读者自己去探索,去开拓,去完善。普鲁斯特将阅读的功用,称为读者的“精神疗法”,其能唤醒读者心灵深处未被读者发现的东西,能刺激读者去努力思考,开创自己的精神生活:“对读者而言,阅读是向导,如同神奇的钥匙,把读者心灵深处无法打开的大门打开了,其在生活中的作用是有利于身心的”。获取知识的阅读,普鲁斯特同样不提倡,尽管这种获取知识的方式本身比较困难,需要不懈的探索,需要深入的研究。这种阅读,“如同别人事先准备好的蜂蜜,我们只需付出努力触到图书馆的书架,然后就能在身心处于完全休息的状态下被动地品尝它” 。普鲁斯特以“文学家”从图书馆的藏书中获取真理为例,旨在指出“偶像崇拜”有其不足。对文学家而言,为阅读而阅读,这种对书籍的崇拜具有理想主义色彩把书籍当作“静止的偶像” ,就不能从中得到启发,更不能获得精神上的高贵与尊严。书中的精髓没能被吸收消化,对文学家而言,书籍始终是一种异物,是一条死板而不生动的原理。而阅读需要“读者有感知力和智力,这两种力要靠读者自己去培养,靠读者在精神生活深处去开发”。普鲁斯特特别强调读者的敏感力很重要,“要透彻阅读一位诗人或者散文家,读者自己也应是个诗人或者散文家”。博学也好,对书籍极度喜爱也罢,都是不专业的读者。普鲁斯特从拉斯金的作品里悟到了这一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创造的人物如斯万,夏吕斯等都具有这种特点,他们虽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却并不是真正的读者。但是,社会景况,性格创造,文体风格,心理学——所有这些普鲁斯特作品的各个侧面,只有与他的基本哲学,他对“经验”的看法联系时,才获得意义。普鲁斯特的观念可以精炼地表述为:存在昔两个世界,一是时间的世界,那里,命运、幻景、苦难、变异、拖延和死亡是法律,另一个是永恒的世界,那里有自由,美和安宁。日常经验处在时间的世界里,而在沉思的时刻或者由不自觉记忆的偶然,能一瞥另一个世界。艺术的责任就是激发起这种顿悟,以之为时间世界中的光明。